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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晔旻/文
人类会说话、写字、制造复杂工具、欣赏艺术,因此人类才会自诩“万物之灵”。但这些特征真的足以使人类脱离了动物的范畴吗?著名的美国学者,习惯与在著作中结合使用人类学、生物学、语言学以及遗传学与历史学工具的贾雷德·戴蒙德并不这么认为——于是才有了大作《第三种黑猩猩:人类的身世与未来》。
就像书名里提到那样,《第三种黑猩猩》旨在阐述“人类的身世与未来”。全书通过五个部分进行讨论。第一部分涵盖几百万年的人类演化史,终点是1万年前兴起的农业社会;第二部分讨论人类生命循环中的变化,它是人类文化表现的生物学基础;第三部分讨论所谓“人异乎禽兽”的文化特征;第四部分讨论人类如何成为世界的征服者(让人想起戴蒙德最著名的作品《枪炮、病菌与钢铁》);第五部分讨论人类对自然的征服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尽管话题分散,戴蒙德还是设法通过连贯的论点将其联系在一起。他的努力成功了——《第三种黑猩猩:人类的身世与未来》出版后曾经获得英国皇家学会科学图书奖。
实际上,《第三种黑猩猩》是堪称“多产”的戴蒙德撰写的第一部重要科普著作。此书的英文原版初版于年,恐怕比不少读者的年纪都要来得大了。在这三十年里,人类科技有了很大进步(比如微软的“视窗”系统版本从3.0发展到了11),这会不会修正乃至颠覆《第三种黑猩猩》中的论断呢?
在有些方面,知识更新证明了书中的“先见之明”。比如戴蒙德基于20世纪八十年代的“黑科技”(DNA分析),指出人类与两种黑猩猩(黑猩猩及倭黑猩猩)的基因相同率高达98.4%,比黑猩猩与大猩猩的差异还大。因此,传统分类学将所有大猿放在同一分类类目中(“猿科”),为人单独另立一个类目(“人科”)的做法“不符合事实”,只是在为“人本位”的偏见推波助澜而已。进入21世纪之后,DNA分析方法愈加成熟,人与黑猩猩的基因差距被证明更小——只有区区1%而已。而在最新的分类里,人科与猿科的分野已不再存在,人类与两种黑猩猩已同属人(猿)科人亚科人族——一如戴蒙德当年的看法。
当然,戴蒙德亦是凡人,做不到“算无遗策”。比如在书中他曾经基于“现在还没有发现明确的‘混血’化石”,断言尼安德特人(冰河时期生活在欧洲)与克罗马农人(智人)之间“的差异已足以让他们不会进发火花”。但日后的进一步研究已经证明,现代智人的基因里含有少量来自尼安德特人的成分,证明早期人类确实与其发生过混血。当然,相对于全书的主题,个别论断被推翻也是无关宏旨的。
值得一提的是,虽然书名叫做“第三种黑猩猩”,但其中并不隐含“高等灵长类优越论(也就是将“人本位”扩展到“人猿本位”)”这样的论调。戴蒙德真正想说的是,人类,“不过是另一种大型哺乳类罢了”。故而,人类身上的一些行为与体征的由来,可以在动物界寻到答案。
譬如,不同地方人类的肤色不同是个很容易察觉到的差异——“要是你从赤道向南或向北移动,遇见的族群皮肤越来越白,直到你到达北欧——那儿全是白人”。应该如何解释这种多样性呢?按照自然选择的理论,“暴露在强烈阳光下的族群,演化出深色的皮肤——保护身体最重要的防御器官(皮肤)。”另外,“深色皮肤在日照充足地区的功能:防止晒伤与皮肤癌”。
但就像戴蒙德在书中指出的那样,这个说法也存在破绽。北欧人的祖先在四、五千年才抵达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如果他们是在这里因寒冷而演化出白皮肤,为什么生活在热带美洲的印第安人“花了两倍时间还演化不出黑肤色”呢?更不用说,澳大利亚塔斯马尼亚岛的土著在岛上生活了至少一万年,“要是世界上有一个族群有足够时间演化出与温带气候契合的肤色,非塔斯马尼亚岛民莫属。可是他们的皮肤是黑色的‘应该是’适应热带气候的肤色”。在戴蒙德看来,自然界也有类似的例子,比如雄孔雀有长尾巴、雄狮长出壮观的鬓毛。“一头雄性能够成功地吸引异性,或逐退同性竞争者,就能生产更多子女,它的基因与体貌特征,就更有机会流传后代——这是性的选择的结果,而不是自然选择的。这个论证也适用于雌性”。而人类之所为会有各式各样的肤色,道理与之类似:“在世界各地的族群中,那些特征受我们自小铭印的口味的不断驱策而不断地演化。演化的终点由口味决定,而口味是没什么道理的。一个族群的眼珠色或发色,可能部分原因是意外,也就是生物学家所谓的‘始祖效应’”。
由于戴蒙德长期从事新几内亚的鸟类生态与演化行为研究,在《第三种黑猩猩》里甚至可以看到人类与鸟类的行为比较。天堂鸟的雄性演化出了不同的妨碍活动的装备,例如从眉毛上长出来的长羽饰,倒挂在树上、炫耀尾羽的招式,以及亮丽的彩羽与嘹亮的叫声——可能吸引老鹰的注意。为什么会用这些累赘的装饰、自陷绝境的招式当广告呢?雌鸟又为什么觉得那些残障特征有吸引力呢?书中对此提出了一种解释:“任何一个雄性,要是背负着那么大的累赘装备居然还能活着,必然在其他方面有优异的基因。”因此,这些动物特征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像是“自毁”,实质上它们“优生”得很。而这与人类有什么关系呢?戴蒙德提到了纹身。纹身很痛苦,实际上,在现代医学兴起之前,它也很危险,因为有伤口感染之虞。为什么还是有人乐此不疲呢?其想要传递的信息实际上与天堂鸟没什么两样:“纹身的人事实上是在炫耀他们的力量——抵抗感染与忍受痛苦”。
谈到人类的独特行为,会说话(语言)无疑是其中之一。“语言让我们彼此沟通,精确的程度其他动物完全比不上。语言让我们共同草拟计划,彼此教导,学习别人的经验,包括不同时空的经验……”许多学者都认为,掌握语言是智人的一种“核心竞争力”。它帮助智人战胜并取代了脑容量更大,身体也更强壮的尼安德特人。但《第三种黑猩猩》以东非常见的长尾黑颚猴不同的警告呼叫“有外界的指涉,而且可能相当精确”为例,表明“动物的声音通讯和语言相似的程度”,是过去的学者根本难以想象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倒是人类的语言显得不那么“独特”了。
提到人类的语言,不能不提到戴蒙德在《枪炮、病菌与钢铁》里的“神来之笔”,用南岛语系语言演化的资料推断出南岛族群向太平洋的迁徙扩张,这在日后得到了分子人类学的证明。尽管戴蒙德当时对语言演化本身的谈论不多,但在《第三种黑猩猩》里,他则讲述了历史语言学领域的一个经典案例:印欧语系的扩张。通过印欧语系各语种所用古老词汇(比如绵羊)的同源词比较,戴蒙德推断出印欧语系的古老起源地,在如今的东欧平原(与印欧语系共同祖先最接近的现存语言是立陶宛语)。接下来,戴蒙德又根据印欧语缺少农业方面的共同词汇,断定“说古印欧语的族群,也许实际上没种过几种庄稼,他们的子孙后来迁移到农业地带后,不是自己发明了农作物的名字,就是采借了其他族群的起名字”。既然农业在古印欧人的生活中不起什么作用,他们自然是后世所称的游牧民族。换句话说,古代印欧语在欧洲的扩张(土著语言只剩巴斯克语幸存)是一次“骑马民族”对农业民族的征服。而戴蒙德在各本著作里提到的另一些语言的扩张,都是农人对猎人的胜利。
应当怎么看待人类历史上的农业出现呢?一方面,远古人类从狩猎-采集转入定居农业,并没有让他们生活得更好,考古发现证明,相较猎人,农人的体质变差了,身材也变得矮小。据此,戴蒙德认为农业本身“包藏祸心”。他的这种观点后来被以色列历史学家赫拉利进一步发挥,在《人类简史》里提出农业干脆是个“陷阱”。但另一方面,戴蒙德也正确地指出,“务农社会的食物生产量与储粮,都大大地增加了”,所能供养的人口也大大增加。班图黑人能够统治中、南部非洲,就是因为他们是农人,仗着人多占领了狩猎-采集族群(比如科伊桑人)的家园,成为支配族群及语言。
然而,对于印欧语(游牧族群)扩张这样一个“特例”,戴蒙德的论述可谓是浅尝辄止,只是简单提到了“草原族群驯化了马之后,就成为世界上第一个有能力合‘军事/经济’于一体的族群,因为合‘军事/经济’于一体的必要条件与工具,只有他们掌握了”。应该说,他对游牧/种植业二元独立的兴趣远远比不上比较农业与狩猎-采集。不光《第三种黑猩猩》只是简单提到了农业“包括畜养家畜”,后来的《枪炮、病菌与钢铁》里也是将家畜(包括马匹)的驯化放在“农民的力量”章节里阐述的。不能不说,如此显得有些“敷衍”的处理,令人感觉有些意犹未尽。
随着语言替换的话题,《第三种黑猩猩》引出了人类历史上的一个显得并不怎么值得夸耀的话题——灭族屠杀。“我们一谈起“灭族屠杀”,就想起纳粹屠杀犹太人的暴行……塔斯马尼亚岛民和数百个其他族群,都给成功地灭绝了,是现代史上规模比较小的“灭族屠杀”事件。世上还有许多与外界不怎么接触的族群,在不久的将来可能会成为新的目标”。实际上,人类并不是“惟一会杀害同类的物种”,书中列举20世纪七十年代在东非发生的实例——一个黑猩猩种群被邻近的种群消灭——以此说明,“在所有的人类行为特征中,直接从动物前驱衍生出来的,就是‘灭族屠杀’”。只不过,人类的技术进步扩大了这种屠杀的规模。比如太平洋西南的所罗门群岛的土著有“猎头”的习俗,但这是19世纪钢制斧头传入当地后以后才开始盛行的。这是因为“以石斧砍人的头,非常困难,切口很快就钝了,重新打磨是很沉闷的活儿……”
不过,换个视角来看的话,也正是在这个沉重的话题上,人类才真正表现出了“万物之灵”的特质:比如,戴蒙德会自省与警惕历史上的“灭族屠杀”,但黑猩猩对此恐怕早已习以为常……正因有着理智的存在,“万物之灵”终究还是不能简单地与另外两种黑猩猩等量齐观。当然,在《第三种黑猩猩》初版问世三十多年后,或许更应该担心的是,在人类一手造成的物种大灭绝的浪潮里,人类如何继续保持这样一个“第三种”黑猩猩的身份——无论是黑猩猩还是倭黑猩猩,这两个现存生物中与人类最近的姊妹种,现在都已沦为濒危物种,面临从地球上消失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