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丽萍编导并主演了《云南映象》,大获成功,多次在海外公演,成为靓丽的“中国名片”。年,她在《云南映象》中最后一舞,从此把主演的位置让给了自己的爱徒杨舞(原名杨伍,杨丽萍将其改为“舞”。其实不改名更好,艺术忌实,艺人也最好不以职业为名)。我们现在看到的《云南映象》已没有杨丽萍的身影,但是里面有她唱的歌,更主要的是有她的灵魂。
《云南映象》以我国西陲秘境彩云之南为叙述的原生背景,宏大而厚重。它仰望太阳和月亮,讴歌土地以及附丽其上的人民和各种生灵。它是热烈的,快乐的,带着浓重的民族风情,但贯穿其中的内核主旋律却悲壮、凄美。
《云南映象》作为歌舞集,在视觉上以杨伍独演的《月亮》和《雀之灵》两幕最为惊艳。在浩瀚悠长的女声咏叹和回肠荡气的笙管伴奏中,杨伍饰演的孔雀翩然如梦,它孤独地舞动,或振翅舒颈,矫然将逝,或敛翮栖止,顾盼梳啄,仿佛要远从净域,又低回婉转,留恋着尘世的芬芳。这样的舞蹈融合着编者和舞者深刻的生命体验。就如杨丽萍,她曾如此美丽,舞蹈技巧如此高超,她独步人间,为深爱的艺术忍受牺牲和旁人的误解疏离,但也最终不得不告别舞台,逐渐退居幕后,退居璀璨华美的灯光深处;又如现在的舞者杨伍,年大学在读,年加入《云南映象》团队,算来现在也已40来岁了,当每一次追光灯打出她精绝的造型剪影,当她向观众展现经过千锤百炼的一个个妙入毫巅的动作,她会不会在某一刹那间有力不从心的感觉,会不会感觉到来自身体的无法抑制的疲累,她会不会因此意识到,今夜的我最美,今夜的我将是唯一,往后余生,再难超越。无论她自己承认与否,她的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也正在流逝,在她之后,月舞和雀,还将独美千年吗?超绝的舞蹈,绽放的青春,今夜的人,都不能长久。美而短暂,正是悲的根源之一。
《云南映象》另一别开生面处,是以“朝圣”的主题贯串全剧。一个褐袍老者,苍黑,矮壮,隐忍,从正式演出前十多分钟开始,到演出结束,在两个多小时的舞台流程中,以约十分钟一次的频率,从舞台右侧的暗黑中出现,搬着沉重的玛尼石,穿过整个舞台,把石头添放在左侧的玛尼堆上,然后匍匐于地,又起身,举手向天,口中喃喃自语一声,再放下手,缓缓走向舞台深处。如此往复。他因过重的负荷或过长的岁月而脚步迟缓,却总是隐忍无言,目光坚毅,一往无前。有时舞台空无一人如旷野,有时舞台上有几十个人在列队歌舞,他都径自穿过,缓慢,坚稳,若无旁人,若无余事。在整个节目流程中,他在舞台上穿过十数次,都是抱着沉重的石头,隐忍而缓慢地前行,保持相同的动作,相同的步态,只在《朝圣》一章的最后,他独立舞台的中部,周围是众演员渐次退入幕后,他缓缓回头,朝着人们消失的暗黑处,站成一尊雕塑。这个形象,我觉得是整个《云南映象》中最可圈可点的设计,它出人意外,不但是一根线串紧了全剧,而且寓意深刻,震撼人心,它使人想到盘古、夸父、刑天、愚公、精卫,以及所有面朝黄土筚路蓝缕负重耕作的先民,“脚插进土地,再也拔不出/那些寂寞的花朵/是春天遗失的嘴唇”,海子《历史》中的这几句诗正好可以作为该剧幕的写照。
《云南映象》的悲剧美还跟演出过程中不能拍照摄影有关。正因为不能拍照摄影,舞台上呈现的所有光影都是“此在”的,在观众眼睛看到的那一瞬它已寂灭,你可以惊叹、回味,但无法追寻,它永不会再现,就像艺术家的沙画,像节日深色天幕的焰火,像为一届又一届学生在黑板上写过的粉笔字。你可以想象一下,像《云南映象》剧组,几十上百号演员加工作人员,拖着无以数计的笨重的道具、灯光、音响,不远千里、万里,给我们呈现一场艺术,这场艺术的每一个细节都是这个世界上最顶级的艺术家精心打造的,每一动作都凝聚着艺术家十数甚至数十年孜孜不倦的极至努力,他们远赴异域,用最虔诚的心、最敬业的态度,只向几百位观众呈现一些画面,一些场景,这些画面或场景却一闪即灭,它出现之始即永逝之时,不允许用现代技术将它固化、保存。这本身即是一种行为艺术,一种隐喻:艺术不是生命的投射和影子,艺术是生命本身,是美本身;欣赏艺术不是从旁人的角度摄取画面,它是观众参与艺术本身,是生命本身,是美本身。生命如梦幻泡影露电,你经历过,却只允许有丝丝渐远渐淡的影痕,不带来,不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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