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美术五千年》,杨琪著,小满工作室·中信出版社,年3月。中国美术史就是中国美术作品的历史。正确理解中国美术史的前提之一,就是对中国美术作品有正确的感知。中国几千年的美术创造,传承有序,琳琅满目,美不胜收。那人面含鱼的彩陶,那古色斑斓的青铜器,那稚拙饱满的画像砖、画像石,那气韵生动的吴道子人物画,那栩栩如生的赵佶工笔花鸟画,那寓意深厚的八大山人写意花鸟画,那辉煌灿烂的王希孟青绿山水画,那古淡荒寒的倪瓒水墨山水画……一直到近现代徐悲鸿的中西合璧和齐白石对传统绘画的新创造。这些作品,博大精深,几乎成为中外艺术理论家的共识。英国艺术理论家苏立文向西方读者介绍中国绘画时指出:“我已经设法指出中国山水画的丰富性、持续性以及它的广度和深度,但这里存在一个困难。当人们写到欧洲风景画时,可以不涉及政治、哲学或画家的社会地位,读者已有足够的历史知识来进行欣赏……然而在中国,这就不行了。中国山水画家一般都属于极少数有文化的上层人物,受着政治风云和王朝兴替的深刻影响,非常讲究自己的社会地位。他们对于历史和哲学十分精通,就连他们选择的风格,也常常带着政治的、哲学的和社会的寓意。”中国美术作品的特征,内容丰富,一言难尽。择其要者,有如下几点:从写实到写心中国美术的发展,就其对情感的表现而言,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追求形似。早期的所谓“画”,就是对事物外形的描绘。“画者,画也”“画,类也”“画,形也”,凡此种种,说明“画”侧重形貌。“画者,华也”,说明“画”侧重色彩。“存形莫善于画”“以形写形,以色貌色”,就是中国早期绘画理论的纲领。新疆呼图壁岩画中的男性形象。《韩非子》中有一个故事。有一个人为齐王绘画,齐王问,画什么最难?那人说,画犬马最难。又问,画什么最容易?那人说,画鬼魅最容易。齐王又问,为什么是这样呢?那人说,犬马从早到晚都在我们面前走来走去,不能随便画,所以难;没有人见过鬼魅,可以随便画,所以容易。在这个故事里,所谓“画”就是对事物形貌色彩的如实描绘。那么,后来人们为什么放弃了对“形似”的单纯追求呢?因为人们感到,艺术的魅力不在于“形似”。汉代刘安在《淮南子》中说:“画西施之面,美而不可说;规孟贲之目,大而不可畏,君形者亡焉。”这就是说,把西施画得很美,可是不能够打动人;把孟贲(战国时的武士,传说他水行不避蛟龙,陆行不避虎兕,发怒吐气,响声震天)的眼睛画得很大,可是不能够使人觉得威武。为什么呢?因为失去了“君形”。君形,即人物的精神。可见,对人物外貌的单纯追求,反而使艺术失去了迷人的魅力。第二阶段:以形写神。东晋大画家顾恺之提出“以形写神”,在中国艺术和艺术理论发展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形与神的关系是:神是形的灵魂,而形是神的基础。“神”有两种:一种是艺术家的“神”,我们就叫作主观的“神”;第二种是艺术表现对象的“神”,叫作客观的“神”——比如画关公就是表现关公的忠义,画张飞就是表现张飞的勇猛。顾恺之所说的“神”是客观的“神”。试举一例:郭子仪的女婿赵纵,请画家韩幹和周昉分别给自己画了一张肖像,大家都说画得很像。郭子仪就把这两张画像挂起来,不知道哪张更好。有一天,赵夫人回来了,郭子仪问:“你知道这两张画像画的是谁吗?”赵夫人回答:“画的是赵郎。”郭子仪又问:“哪张像画得更像呢?”赵夫人说:“两张都很像。但是,后画的那张像更好。因为它不仅画得很像,而且能够表达赵郎的精神性格。”顾恺之的“以形写神”理论,实际上是“形神兼备”的理论,或者说,是一种深刻的、全面的写实理论。虢国夫人游春图。第三阶段:心画。唐宋的绘画,不管是范宽的山水画、赵佶的工笔花鸟画,还是张择端的风俗人物画,都成为写实绘画发展顶峰的标志。人世间一切事物的发展,达到了顶点,便向反面转化。北宋中后期,郭若虚提出“画乃心印”,苏轼提出“不求形似”,成为从写实走向写意、从模仿走向心画的开始。在中国美术发展史上,苏轼第一次提出,绘画中的“神”是艺术家的主观精神。苏轼的表兄文同是大画家,以画竹著名于世。苏轼说,文同的《墨竹图》,不仅仅是对客观的竹的反映,而且是画家人格的表现。苏轼本人的《枯木怪石图》,也是自己精神世界的表现。在《枯木怪石图》中,那怪石笔意盘曲,好像凝聚着一团耿耿不平之气;那古木扭曲盘结,挣扎向上,好像冲天的浩然之气。这幅作品最可贵之处就在于不求形似,直抒胸臆,意趣高迈,画如其人,堪称文人画之典范,也是写意花鸟画开山之作。苏轼是第一个对形似提出尖锐批评的人,但他反对的形似是画工那样离开神似的形似,而不是一切形似,他对离开形似的作品也提出尖锐的批评。而他提出“论画以形似,见于儿童邻”这个批判形似的理论,一直到了元代,才在绘画作品中得到普遍的贯彻。元代,心画成为绘画的主流。如此,中国的绘画,以元代为分水岭。在元代之前,追求形似,师法造化;在元代之后,追求神似,表现心灵。元朝由蒙古人统治,在汉族画家看来,无国可爱,无君可忠,生活是痛苦的,精神是悲观的,前途是绝望的。但是,在元代的绘画作品中,没有杀戮,没有死亡,没有流血,只有清风明月、平山秀水、梅兰竹菊。著名画家王冕笔下的《墨梅图》《南枝春早图》,竟然是繁花似锦,千朵万朵,竞相怒放,生机盎然。在不明就里的人看来,这哪里是“天翻地覆”的元朝,分明是汉唐盛世;哪里是国亡家破的画家身世,分明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应当怎样理解元代的绘画呢?元代汤垕在《画鉴》中说:“画梅谓之写梅,画竹谓之写竹,画兰谓之写兰,何哉?盖花卉之至清,画者当以意写之,不在形似耳。”什么叫作“写梅”?“写梅”与“画梅”有什么区别?写者,泻也,泻自我之情也。王冕笔下的梅花,不是对国家命运的愤慨、对人民灾难的叹息、对前途迷茫的无奈,而是对纯洁心灵的宣泄。只有繁花似锦、生机盎然的梅花,才能够表现画家那蔑视权贵、不慕名利、耿介拔俗、潇洒出尘的纯净心灵。军队可以被征服,土地可以被占领,但是,有一个领域既不能占领,也不能征服,那就是画家的心。总之,心是中国绘画的灵魂。明代董其昌说“一切惟心造”。画中的气象氤氲,原是心中的灵韵磅礴;画中的古木萧疏,原是心中的高逸耿介;画中的一轮寒月,原是画家照耀万物的心。西方绘画的基本理论就是绘画是对自然的模仿,他们争论不休的问题是:绘画究竟是自然的“儿子、孙子还是老子”呢?中国绘画表现心灵,对于西方画家争论不休的问题,做出了自己全新的回答:绘画既不是自然的“儿子”“孙子”,也不是自然的“老子”,绘画就是我自己。画如其人,画就是我,我就是画,画我同一。西方绘画追求真,中国绘画同样追求“真”。西方绘画的“真”,是真实地反映了外部世界;中国绘画的“真”,是真实地表现了心灵世界。西方绘画的“真”,靠形似;中国绘画的“真”,不求形似而求神似。西画“真”的表现方式,要靠笔,笔不到就没有“真”;国画“真”的表现方式,不仅仅靠笔,主要靠“意”,是“意到笔不到”的“真”。被誉为西方艺术史泰斗的贡布里希发表了中肯而深刻的意见:“任何艺术传统都超不过远东的艺术。中国的艺术理论讨论到了笔墨不到的表现力。”气韵生动是中国绘画的精髓所在气韵生动是中国绘画的精髓所在。可以说,不懂得“气韵生动”,就不懂得中国绘画。何谓气韵生动?最简单地说,就是“活”,就是生命。国画最大的特点,最迷人的魅力,就是表现活的生命。这个特点源于中国哲学。《易经》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里的“天”,不是指大气层,而是指世界。世界的运动,刚强劲健,因此,君子要像“天”一样,自强不息。《易经》又说:“天地之大德曰生。”世界究竟是什么?西方人说,世界是物质,或者说,世界是精神。中国古人说,世界是一个活生生的、不断流转、生生不息的生命。所以,绘画就是要表现活的生命。明代董其昌说:“画之道,所谓宇宙在乎手者,眼前无非生机。”中国艺术的生命就叫作“生意”,古人说的“气韵”“生机”“生趣”“生气”,都是生命的意思。马家窑文化舞蹈纹彩陶盆。也许您会问,人物画、花鸟画是有生命的,山水画也是有生命的吗?是的。中国人是以生命的精神看待大千世界的,中国的山水画,不论是深山飞瀑、苍松古木还是幽涧深潭,都不是冷冰冰的、没有生命的死物,而是活泼泼的生命。郭熙、郭思说:“山以水为血脉,以草木为毛发,以烟云为神采。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华,得烟云而秀媚。水以山为面,以亭榭为眉目,以渔钓为精神。故水得山而媚,得亭榭而明快,得渔钓而旷落。”你看,山水像一个人一样,有血脉,有毛发,有神采,有秀媚,有精神。一句话,那就是活的生命。中国绘画的终极目的:教人做一个灵魂纯净的好人中国绘画的显著特征就是与哲学的密切联系。中国的哲学寓于艺术之中,中国的艺术又是哲学的延伸。傅抱石先生说:“中国绘画是民族精神的最大表白,也是中国哲学思想最亲近的某种形式。”中国绘画是中国古代哲学培育的绚丽花朵。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最大的不同就在于:西方哲学的研究对象是外部世界的本质,其目的就是教人如何正确地认识和改造外部世界,而中国哲学研究的对象是人的内部精神世界,其目的就是教人如何做一个好人。儒释道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做一个灵魂纯净的好人。人物龙凤图。西方哲学影响了西方绘画,西方绘画重再现、重模仿、重典型,绘画追求的目标是真和美,西方绘画的终极目的是使人获得审美愉悦。中国哲学影响了中国绘画,中国绘画重表现、重抒情、重意境,中国绘画的终极目的就是教人做一个灵魂纯净的好人。人物画的终极目的就是戒恶劝善,画一个好人,供人敬仰;画一个坏人,使人切齿。山水画的终极目的就是教人淡纷争之心,启仁爱之性。花鸟画(例如梅兰竹菊)的终极目的,是教人具有崇高道德和纯净心灵。几千年来,中国绘画创造了无数名垂青史的佳作,在这些佳作背后,往往有艺术家纯净善良的灵魂。鲁迅说:“美术家固然需有精熟的技工,但尤需有进步的思想与高尚的人格。他的制作,表面上是一张画或一个雕像,其实是他的思想与人格的表现。”正是画家纯净的灵魂,感染着、陶冶着、影响着、净化着我们观者的灵魂。做一个灵魂纯净的好人,这就是中国绘画的终极目的,也是这本书的终极目的。本文经出版方授权节选自《中国美术五千年》,标题为摘编者所加,所用插图均来自该书。原文作者丨杨琪摘编丨安也编辑丨罗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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