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者

东北夫妻承包太平间15年,睡觉的炕离沉睡

发布时间:2023/1/19 10:38:51   

故事来自东北的一所太平间,那儿有个叫葛强的男人,用一个冻冰淇淋的机器冻了五具尸体。他守着,一守就是十五年。

这些年来,尸体已经跟冰柜一体化,葛强媳妇对这几具尸体的称呼也起了变化,逐渐从“哥几个”变成了“孩子”、“弟弟”。没变化的,是存尸费依旧没有到账。

老葛是个典型的东北人,就是那种做任何事都习惯找人儿的人。

比如,他全权收购一条商业街的啤酒瓶子,一箱十二个,一块五买,一块八卖,不找人没法获得这个特权。老葛并不避讳这一点,有时还很自豪。

虽然辛苦,但毕竟是个营生。收购酒瓶子还有附加产品。有些KTV快打烊了,酒蒙子喝得迷迷瞪瞪的,问:“我那酒还有没?”服务员往往说:“没有了”。把剩下的酒藏在犄角旮旯,让他们早点走。

半夜,这些酒就夹在空瓶子里一起给了老葛,有时一天能有十多瓶。基本都是沈阳本地的老雪花,或者绿牌。他爱喝。有时一天喝三遍。然后有一天,他一边往下搬啤酒箱子,一边就脑血栓半身不遂了。医生说,跟喝酒有关系。

这回他后悔了。不是后悔喝酒,是后悔自己怎么过上这么一种日子。要是不收下那几个死人,他不至于搭上十五年,更不至于落到今天这副下场……

太平间里住了十五年,守着几个尸体,这么怪诞的事情毕竟不怎么光彩。这件事结束的两年里,女儿甚至不愿意让他多谈过去的事,怕他谈着谈着情绪激动脑血栓再犯。她妈和老葛离婚,多少也跟这件事有关系。

承包太平间是个好生意

老葛大名叫葛强,沈阳人,年下岗之前是沈阳市绒线厂工人。

承包太平间俗称“吃死人饭”。这是个好生意,一般人捞不着。

18年前,医院跟老葛签的太平间承包合同是这样的:

“乙方(老葛)向甲方(医院)一次性缴纳一年的租赁费,院内存尸费用全部上缴甲方。制冷设备的保养和维修,由老葛全权负责。出现停电、停机事故,他必须采取措施保证尸体不腐烂,否则唯他是问。他保证太平间24小时有人看守,发生尸体错领、冒领事故,失火、失盗、因存放尸体发生纠纷,全是他的责任。”

并且,他不得违反国家物价政策乱收费,不得向死者家属索要钱物,不得违反国家法律、法规及政策,搞封建迷信活动。

合同的有效期是一万八千零二年,年——年,当年代表医院的老保卫科长手一滑,多写了一个零,老葛不在乎,赶紧签上了名字。

“就这样的承包合同,当年还属于优惠呢。我认识人。”老葛坚决不肯透露自己那几年的收入总额。

医院,老沈阳人一般叫“十院”。位于大东区北海街11号,沈阳的一环路上。但很少人知道,这么热闹的地方,有一个人,用一个冻冰淇淋的机器冻了五具尸体,一看就是十五年。

东北是计划经济时代的受益者,城镇化程度很高。沈阳几十年里一直是中国数得着的发达城市,也普遍很有乡土自豪感。算一下,他至少有四种赚钱方法:

1.医院外面的人拉到这里存放,要向他交钱,一天15块。当年这附近有很多平房区,有“货源”。这一带负责拉尸体的急救车司机,不少他都认识,有交情。可以拉到他这里。

2.可以捎带卖卖纸人纸马、香烛供品。“不让搞封建迷信?那我们吃死人饭的靠啥挣钱。中国几千年都这样,也没见哪朝哪代管得了。”

3.可以收收死者家属给的小费。整理遗容、穿衣服、开冰柜看看,一般家属都会给点儿钱。死人不差钱,这是殡葬行业的潜规则。

4.沈阳的冬天冷,可以不开冰柜,省电。

最后这一点,他倒是实实在在地做到了。

刚承包太平间那会儿,老葛也哆嗦死人。给死人穿衣服、整理仪容、抬进抬出,这活儿他干不了。

原先承包太平间的老韩头要走。他说大爷你别走啦,你这么大岁数了找工作也费劲,我一个月给你两千块钱,你就在这继续干吧。老头很仗义,就留下了,继续有死者家属给点儿小费啥的,他都交给老葛。老韩头以后,老葛又找来了三姨夫老佟头。五具尸体送来那天,就是老佟头给抱进去的。

尽管是一门好生意,但老葛叫前妻去管理太平间,俩人关系就彻底整坏了。到年,他俩离了。她回老家江苏无锡,女儿跟着她。对这桩婚姻的破裂,老葛嘟囔:“嫌我没出息,瞧不起我,南方人…”

后来,老葛找了二媳妇——比他小18岁的赫淑微。她是黑龙江的满族人,老姓应该是赫舍里。正如叶广芩的小说描写的那样,满族女人普遍比较坚韧。她跟着住在太平间里十几年,养家、照顾他,都是她。

月薪的CTO和冷冻冰淇淋压缩机

电工刘老四比老葛小七岁。用现在的话说,他是老葛在看守尸体这个创业项目上的CTO,月薪块,兼职。

老葛要维修、保养制冷设备,又要省钱,就找了他。冷藏尸体需要零下5摄氏度的恒温,医院的冷冻机坏了,老葛不想买新的,又要求低故障、少维护、少保养……最后,他给老葛弄了一部原先冷冻冰淇淋用的老式压缩机,一罐子氟利昂能用好几年。

年7月初,我到医院去了一趟。一部压缩机正躺在昔日的太平间后身,无人问津,但不知是否老葛当年用的那部。医院器材修理科的王科长说,他也搞不清楚它的来历。

为了省电,老葛叫刘老四在冰柜里安了一个温度计,跟压缩机联动,温度上升到一定程度自动开机。夏天一分钟开机一次,春天秋天基本上一小时开一次,冬天基本都关机。又拿一部电风扇在旁边吹着,给压缩机散热。

一开始,老葛的工钱足额定期,两三年以后就再不提这事儿了。但刘老四还是照常来。他解释,一开始是冲交情——他的姐姐是老葛的中学同学——后来是觉得这些死者可怜。

老葛两口子实际上不住在太平间里。他们在太平间一侧自己搭了三间连体小房,在里面做饭、烧炕、睡觉、看电视,过着和大部分东北老百姓差不多的日子。

唯一的差别是——小房跟太平间连着。一家人睡觉的炕,离沉睡的5具尸体只有几米远。

5具尸体都是年轻男性。四个殁年19岁,一个22岁。四个死于一氧化碳中毒,容颜如生;一个死于烧伤,拉来的时候,老葛躲旁边瞟了一眼,说:“烧得跟树枝子似的”。

每逢过年过节,老葛都少不了跟媳妇嘀咕一下:“去,整几个饺子,给那哥几个摆上。”

摆放尸体的大铁柜跟太平间门口还有一段距离,正好放上几个他们收来的啤酒塑料箱子。上面放两瓶啤酒,一碗饺子,一碗菜。

大部分时候媳妇干这活儿。她基本上这么说:“哥几个,又是一年啦。你们看,这么些年了你们还在这,我们也不愿意啊,也盼着你们早日入土为安啊。可是我们真没有这个能力……这些年我们干什么都挺顺的,顺顺当当,可能也是你们保佑的吧。谢谢了啊。”

这样的对话年复一年,两口子的社会交往越来越少。这十多年尤其是沈阳取消太平间以来,他们是没有同行的。

同学聚会,有个没眼力见儿地问:“老葛,你现在干啥呢?”

他说:“住在太平间,每天看死人。”

他的头发掉得越来越快,没几年就秃顶了。

一开始的几年,老葛寸步不敢离开尸体,怕让人偷了或者强行搬走。除了洗澡买菜,他离开的时间不会超过一个小时。后来他逐渐整明白了。尸体已经跟冰柜一体化,任何人也不可能在几个小时之内搬走。他就没那么紧张了。

那么问题来了,5具尸体到底是怎么来的?

拦路抢劫被捅了两刀这真算不上什么事儿

这5个人都是死于当年闻名沈阳的“湖西饭店纵火案”。湖西饭店是个暴露年龄的地名。

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的沈阳,这家饭店也算得上高大上。它属于辽宁省某政府机关,存在到上世纪最后一年。

它的消失,是因为一场火灾——一次纵火案。简单地说,就是老板把自己的饭店烧了。

跟老葛承包太平间一样,上世纪九十年代是承包的年代。湖西饭店也是承包出去的,承包给一个叫杨青的饭店职工。起初生意还不错,后来就每况愈下,连饭店用的洗洁精都是赊的。要债的天天围着,他一急,干脆给饭店投了万的意外保险,又找几个人,半夜浇上汽油把饭店烧了。

没想到,连烧带呛,还有跳楼的,一共死了9个人。8个是饭店的服务人员,1个旅客。那是年8月29日。

案子当然很快就破了,还上了中央电视台的新闻。在专业消防人员眼里,自然失火跟倒汽油纵火是一目了然的。捎带说一句,这帮人放火都不会挑地方。公安部的消防研究所就在沈阳啊。

这起案子被称为“中国最大骗保案”。杨青和他找来的几个人都被判了死刑,很快枪决。法院同时判决说,他们应该赔偿每个遇难者家属元人民币。

赔得太少了。是啊,死者们的家属也这么认为。他们全部向法院提起了连带的民事诉讼,要求凶手赔偿。

不仅民事诉讼要求最后没有得到满足,连法院判的元都没给。凶手们确实没钱。家属们就此告诉老葛说,尸体不能火化,先冻在你这里。等我们打赢了官司……

意志最坚决的是一位名叫张则石的监狱警察,家住吉林省一个名叫辉南的县。他也是受害者家属之中最让人同情的一个——同时失去两个儿子。

他的一对双胞胎儿子张林、张海都是湖西饭店的服务员,同时遇难。闻此噩耗,妻子当即精神失常。张则石为此办了提前退休,专门讨说法。纵火案开庭时,听着死难者母亲们的哭喊,好几个律师都哭了。只有他一滴眼泪都没掉。

没有人想到,这五具尸体,一冻就是十五年。

“我真是没经验,活该倒霉”。

这些年,老葛很多次抱怨。他说,当初承包太平间很多年的老手都知道,这样的死人惹麻烦,不收。最后9具遇难者尸体,有7具实在找不到地方存放,拉尸体的急救车司机才给他打电话问,送你那里行不行?他想当然地认为,又来了一笔生意,说:“送来吧。”

这也确实是一笔生意。这些尸体都属于医院外的人,存尸费用需要交给老葛。每天存尸费是15元。7具尸体,每天存尸费就是元。一年就是元。

按照这个标准,到取消太平间的时候,存尸费已经达到十五六万了。这是老葛这些年攒下的最大一笔财产。且不说日后还要涨价。沈阳市殡仪馆的收费标准,最少的每天也是45块。单间、单柜的最高可达块。

当然,前提是,家属给得起这笔钱——他们能成功获得索赔,然后再把存尸费给老葛。

家属们索赔多少?

其中一位遇难的服务员叫刘新,他家人提出的索赔如下:

安葬费0元,精神补偿费00元,赡养父母费0元,母亲因此精神失常医疗费0元,交通费(内蒙到沈阳)元,误工费0元。

合计元。其他遇难者的索赔方案也大体类似。

存了一段时间,有两具尸体被家属带走火化了,给了老葛几千块的存尸费。其中一位遇难者家属在调查表上写着:“对判决不同意,没给赔偿;处理尸体没有钱;如政府帮助处理尸体,家属同意,但要骨灰。”

以张则石为代表的另外五个遇难者家属,就这么的开始起诉、上诉和讨要说法。有人给他出了个主意,把湖西饭店的产权所有者辽宁省某政府部门也拉进来,一起索赔。

用张则石对我说的话,政府部门也很同情他,表态说:“法院判多少,我们就赔多少。”

可是连他的代理律师都不看好这起官司。这纵火,是刑事犯罪案件,咋索赔啊。

湖西饭店纵火案,在那个时候的沈阳其实不算什么太大的案子。国际司法学界通行的一种说法是,当一个国家的人均GDP达到-美元时,无一例外都会刑事犯罪剧增。

中国的人均GDP达到美元是在年。在那之前,沈阳已经产生了一些如雷贯耳的名字。比如“三八大案”,五个本地沈阳人在十年内持枪抢劫好几十起。

老葛看守尸体的事情第一次被媒体报道是在年。媒体顺便采访了民政部门,说那一年,全沈阳这种有故事的、家属不同意火化的尸体,还有67具。

咱东北人做生意哪做得过南方人

老葛真正自己上阵,住进太平间里看守尸体是在年。

那一年,沈阳市民政局、卫生局、公安局联合下发文件《医院太平间工作的通知》。沈阳以后就没有这门生意了。

医院先是给太平间贴上封条,再直接开来几辆殡葬车,当年跟他签承包合同的保卫科长扛着一把大锤,要砸锁。老葛急了,掏出一把水果刀,说:“万一有个闪失,进监狱的是我,不是你。敢动我的死人,我就捅你。”

他砸了三辆殡葬车的挡风玻璃,赔了块钱。医院再也没有跟他交涉过,但给太平间贴上了封条。老葛担心,这才搬进太平间,一住十年,医院的生活。

电,医院的电;水,用医院的水;取暖,烧医院的煤。

11年后的年7月,医院给老葛算了一笔账:从年7月1日至年6月30日五年时间,太平房当时有藏尸冰柜2台机组,耗电元。

年7月至今使用空调一台,冰柜一台,加上照明、冰箱,共计元。

不算葛强平时日常生活用电如电饭锅、电磁炉、电视机、洗衣机,医院电费元,水费.87元。

太平间原本有电源。水管是老葛自己接的,医院并没拦着。但冬天不站在他这边,总是把他接的水管冻裂。对付冬天,他比拿破仑、希特勒有办法,拎着两个塑料可乐瓶,到医院的办公楼洗手间去接水。有哪个没眼力见儿的保安上前阻拦,都会遭到他的当面痛骂:“你算干啥的?要不我上你们家锅里盛饭去?”

医院报警没有用,警察来了也只能调解几句,说你们这纠纷得自己协商解决。有些时候,老葛晚上出去收酒瓶子,医院后门,小货车开不进来了,保安不给开门。医院大门口,自己翻墙回家睡觉。医院毛了,赶紧出面找他:“对不起对不起,那个保安是新来的,不认识你,我们批评教育他……”

老葛也偶尔得病。他呼吸系统不好,天一冷总咳嗽。但他从来不到朝夕相处的医院看病。用他的话说,他们拿我当敌人,我还能去吗?

有一次报警的是老葛自己。这事儿说起来挺让人心酸。医院的煤堆上铲煤烧,被看守煤堆的咣咣给了两拳,说我们这是承包的。

老葛收啤酒瓶子的初衷,医院。

朋友给他支招儿:“医院给你解决问题吗?你得折腾他们,多占他们的地方,他们就早晚给你解决了。”

老葛茅塞顿开,想到收啤酒瓶子这一招儿,果然占了一大片地方。他又想捎带脚儿收收废品,很快又积攒起一大堆家当:废纸板,泡沫塑料,酒瓶子;养鸡、养鸭、养狗……

他们两口子就这么生活在尸体、垃圾和家禽中间。

不过呢,老葛很快发现自己居然赔了钱。他怎么也想不通收破烂都能收赔了!

后来他才整明白了。原来卖给他废纸板的小贩很多是南方来的精明人,把水泥块夹在一叠纸板底下,这样就沉得多。而卖的时候,他都是根据人家要求拆开卖的。最后老葛不得不把地方租出去了事,再不时骂几句:“这帮南方人,太坏。咱东北人做生意哪做得过南方人啊。”

医院看老葛当然更不顺眼。这么多年了,医院扩建的方案早已批准,正好卡在他的太平间上。

于是,医院又是上法院起诉他,又是给公安局发公函,目的都是一个,把他清出去。在一份给公安局的公函中,医院这样诉苦:

“医院后门,违法经营回收旧啤酒瓶,并私自将医疗用地出租给废品收购站,获取不法利益。葛医院和患者的安全,医院正常管理秩序,产生极其恶劣的社会影响。我院请求贵局予以彻底解决,终止葛强的违法行为,还病人一个整洁安全的就医环境…”

谁欠谁的,早已说不清楚

年初,刘老四给当地一家报纸打了个爆料电话,把老葛看尸体的事情说了。

自从开始被媒体报道,老葛就开始了频繁的讨要说法,写了这样一份上访材料。其中,他对自己的权益是这样计算的:

一.存尸费。按照国家现行标准,每具尸体每天45元,九年就是元。

二.消毒费。按照国家有关规定,尸体每天必须观察和消毒,按照每天每具5元,就是元。

三.冷冻冰淇淋的压缩机维修费,每年0元,9年共40元。

四.维护工人(刘老四)的工资。每月元,9年共元。(实际上到后期他已经不给了)

五.他自己的生活补助。按照每月1元计算,9年共16元。

加起来超过七位数的这笔钱,老葛也知道家属们给不起,他并不指望从他们手里拿到这笔钱。

但这封材料里,他还是提到了他们。

“这么多年来,受害者家属们一直在为得到赔偿而奔走上访,讨要公道。我与家属们已经产生了深刻的同情感和相依为感(原话如此),我们的命运在某种程度上已结为一体。因此,如果我的问题得到解决,我有义务帮助政府解决这一信访难题,安抚死者家属情绪。我准备把这些死者火化,最先送到各自家乡并立碑安葬,给死者家属一个公道。”

结尾处,他这样写道:“祝我们的党和国家繁荣昌盛,祝全国人民家庭和睦幸福,祝奥运会圆满成功”。落款“一个没有生活希望和未来的活死人”。

实际上,老葛甚至说不出那五个遇难者的全名。再要问他们的具体情况,他就得翻登记材料了。

这个信访难题,实际上也很难找到对口的人。这事儿怪谁呢?法院?可法院判决没错。民政?卫生?公安?司法?

要说感情,在老葛媳妇身上其实更明显。这个女人我挺佩服的。赫淑微是年生的,跟五个年轻人基本同龄。但这么多年过去,她已经38岁了,他们还是19岁。

她对他们的称呼,逐渐从“哥儿几个”变成了“孩子”、“弟弟”。谈到“我那五个弟弟”,她当时就掉眼泪,说他们死得冤枉。

老葛这人好面儿。每次记者来太平间采访,他都把她打发出去,不让她见。实际上他这是弄巧成拙。她失去了机会,在记者面前给丈夫这十几年看守尸体的行为说上几句好话。“他就是仗义”,她说。这些年来,她从来没有劝过丈夫放弃。

遇难者的家属们,在多少次败诉和上访以后,其实也都不再坚持了。最强硬的张则石每年都来沈阳一两趟,祭拜两个儿子。每次都带着一提包家里种的西红柿、黄瓜当干粮,穿的鞋都是咧嘴儿的。老葛也陪着他掉几滴眼泪。

医院曾经派人去过他家了解情况。他原先工作的监狱早搬走了,他没搬。住的房子是个平房,墙上全是裂缝。一推门,感觉房子都要倒了。他老伴精神状态越来越差,天天手里掂着把菜刀不离身,一般人不敢过去。

去的几个人实在看不下去,凑了点钱给这两口子。他们坚决不要,说不要个人的钱。医院用公款给他捐了两万块钱,他才收下。

还有个遇难服务员的母亲来过老葛这里一次,进门就跪下了:“这么多年了,我都不知道你们还冻着我儿子……我们在家里平时都不提。”

其实我觉得,老葛可能早就意识到了。某种程度上,他已经取代家属,成了这五具尸体的“苦主”。当年他对他们的确有承诺。但这么多年过去,双方谁欠谁的,早已说不清楚。

他的原话是,做买卖得图快,这样才能看到利润。结果,你这一套十多年,成了长线了。还说不定要砸在手里。

用医院一位人士的评价:“也给他折磨疯了”。

中国式逻辑与奇幻之旅

老葛这件事的最后解决,还是要靠政府出面。

年夏天,借中央巡视组到辽宁视察的时候,他去了,跪下了。接待人员把他拉起来,留下了材料。

最后出血的,不出所料还是跟湖西饭店纵火案没有半毛关系的医院。这是个典型的中国式逻辑。

医院掏了84万,拟了个同意放弃尸体的声明,让他签了字。老葛也扛不住了。那年冬天特别冷,他又脑血栓半身不遂,一发作两个手指头捏牙签都捏不住。

他知道,哪天他真倒下了,没人有他这样的毅力能继续保着尸体,死扛下去。到时候就一分钱得不着了,这十五年全等于白玩儿。

女儿在无锡办舞蹈学校,过得不错,早就反复叫他扔下这一切去那边,啥也别要了。他硬扛了这么多年。

年12月10日早上八点多,一辆警车来了,拉着赫淑微去了银行,存了84万元。这边院子里,五辆殡葬车一字排开,光特警就来了二三十人。怕五个家属来闹。

那些年里,赫淑微偶尔会跟“弟弟们”的家人打电话。其中一个遇难者的姐姐告诉她,已经不会再为这件事有什么付出了。农村的老父亲已经七十多岁,双目失明,卧床不起。

只有张则石来了,在边上哭“儿子啊,爸爸带你们回家啦……”

怕他年龄大了出事儿,几个人连搀带拉,没有让他过前边去看。他感叹:我这一辈子,当了好多次吉林省先进工作者,最后落得这个下场。

老葛请来的一帮朋友都犯怵。真正出力的,还是当初接收五具尸体的老佟头,当时都八十多岁了。他拉开冰柜,打开一个装尸体的袋子,让法医看了一眼。

连电锯都用上了,他们还是从早上八点干到下午四点,才把五具尸体相对比较完整地拉到殡仪馆,火化了。医院给五具尸体买了寿衣、纸棺材和骨灰盒。

当天雪太大了,天气预报说是全辽宁省当年的第一场大雪。全省15条高速公路封闭,整整20辆车在高速上撞上了。其中有个货车是拉鞭炮的,一车鞭炮全炸了,最后20辆车全烧光了。

一再表示“我亲自给你们(骨灰)送回家去”的老葛食言了。他没有权力送骨灰,只有警方才行。实际上女儿巴不得他越快离开沈阳越好,给他们两口子买了12月12日的飞机票。尸体刚火化不到48小时,他们就去了无锡。

房子被扒掉了

老葛和他看守尸体十五年的传奇往事,现在已经成了医院附近居民的一个谈资。

“我跟他喝过酒”。医院洗衣房的一名工人颇带几分炫耀地对我说。尽管他已记不清老葛的名字。

“那你们当时没把那哥儿几个喊起来,陪你俩喝两盅?”一个工友乐了,说。

老葛现在已经不喝酒了。一是心有余悸,怕再犯脑血栓。二是在无锡实在没有喝酒的环境。

“这地方所有的饭店都允许你自己带酒。你要喝,自己喝,没人劝酒。雪花啤酒十块钱一瓶。贵啊。”

到了无锡,他一开始是养病,后来病逐渐好了,媳妇也开始忙了。女儿的舞蹈学校开得很大,让后妈赫淑微帮忙管理其中一个分部。每天跟她咨询、沟通的家长老多了,忙得很。老葛每天就是买菜、做饭,给媳妇当好后勤。

他说,他在这里再次体会到了“南方人”的可怕,他们掏了钱就一定要讲究效果,要看到孩子学有所得。

最初的两年,女儿不让他多谈甚至多想看守尸体的事。怕他再犯病。他也的确不时会做梦,梦见自己还在医院的太平间里。哎,我怎么又回去了?

那84万补偿款,他没有在无锡买房子、定居。两口子还指望着有朝一日再回沈阳去。尽管在这里养好了病,他还是没法完全适应南方,不止是炎热的天气。

实际上他真回过一趟。去年,他回沈阳办事,特意到医院后门溜了一圈。没有进院子,在门口的小路上往里瞟了一眼。看到自己盖起的三间仓房被扒掉,他没说什么,转了转,走了。

他现在每天走两万步,分四次。天天睡午觉,晚上八点就上床。健康得很。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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