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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仕途经济唯悼青春国度
民族舞剧《红楼梦》的开场,贾宝玉身着大红披风,从一把放置于舞台深处的高背官帽椅后走出,目光犹豫,步履迟疑。他正对台下稍坐片刻,起身朝向观众缓缓走来。几道颜色各异的帷幕在他身后逐次落下,似在说明他居住生活过的绛芸轩、怡红院、大观园、荣国府,均已对他关闭,他所经历的一切,皆成前尘旧事。
直到一道透明水波纹“大幕”在他面前徐徐降下,他才停住脚步。隔着“大幕”,他的身体徒剩影影绰绰的轮廓,暗示他“归彼大荒”。随后,故事才随着台上的舞蹈语汇,从林黛玉的“入府”讲起。
由是,该版《红楼梦》成为贾宝玉遁入空门前的回忆,使得他像曹雪芹一样,拥有了全知视角。只不过厌恶功名偏爱女儿的天性,让他在回首往事时,主观上偏离了曹公的写作路径,刻意规避了有关仕途经济的内容,唯愿追溯以金陵十二钗为代表的女性,尤其林黛玉、薛宝钗共处的温存点滴。但是过来人的身份,又在提醒他“彩云易散琉璃脆”,他深知一众姐妹离世、远嫁或出家的结局。闺阁内外,已然荒芜。
于是他的往事回味之中,除了与她们相处的美妙时光,还有预示她们悲剧命运的残酷时刻。挥之难去,如影相随。
这让借鉴章回体小说结构、用十二个篇章讲述贾宝玉与十二钗情缘聚散的舞蹈红楼,不仅在外在形式上与一百二十回的原著构成有关“轮回”的呼应,同时紧扣小说“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的纲要,映照曹雪芹对于人生无常、生命无序的哲学感慨,带出他笔端一组组既对立又统一的文学意象,譬如理想与现状、繁华与废墟、盛景与孤寂、炽情与幻灭等。
十二个篇章之间甚至每个章回内部,也形成镜像式的互文、对照或反差关系。第二章“幻境”与第八章“丢玉”、最末章“归彼大荒”,分别是梦如人生、半梦半醒与人生如梦。第三章“含酸”,承接第一章“入府”、启示第九章“冲喜”,道出的不止是宝黛钗情感关系的衍变,还有宝玉与黛玉的爱情种子,如何从幼苗变成枯枝。第四章“省亲”与第十章“团圆”,前者暗藏元妃生前的困苦,后者见证她死后灵魂的恣意。第六章“葬花”与第十一章“花葬”,借花凭吊的对象,由林黛玉个体扩大至十二钗甚至女性群体。
第五章“游园”与第七章“元宵”,璀璨却易散的烟花更是在“大幕”上两度出现,为“大幕”拉开之后的喜乐气氛蒙上阴影。只是“游园”中多媒体投射的烟花面积较小,像极了远方模模糊糊的背景点缀,“元宵”里灯光打造的烟花占据“大幕”的主体,折射青春韶华的稍纵即逝——“元宵”临近尾声,原本用作区隔空间,供十二钗穿梭嬉戏的多扇屏风,倒在地上排成一列,俨然成了她们的棺木。熟悉原著的观众会自然想起,二十二回里元宵灯谜游戏中,那些具有死亡或离散色彩的不详谜底,诸如爆竹、断线风筝之类。
烟花属性的加强,让曹雪芹笔下那些由水做就、原本质洁的女性,愈发令人怜悯。这版《红楼梦》以更甚于原著的伤感基调,哀叹青春国度的消亡。
宝玉的“清醒时刻”
宝玉看向女性的悲悯视角,由该剧导演、编舞黎星(黎星也是贾宝玉的扮演者)、李超,编剧崔磊、李宜橙等年轻主创共同赋予。
该版《红楼梦》的文学剧本,两位编剧按照话剧写就,既有舞台提示,又有人物对话,并抓住了宝玉的成长困惑构建矛盾。贾氏家族承载着社会目光,对宝玉的期望只有封官加爵光耀门楣。不过他所希望的只是能够一直遵循心性,与姐妹们长相厮守。此种冲突,带有普遍性。每个人的成长之路,或多或少都是心中的自我期许,与外界的无形枷锁不断博弈的结果。崔磊参与编剧的话剧《牛天赐》,男主人公亦是用此种方式,度过了青少年阶段。
只是我们中的大多数,很早就会归顺社会规则,让自己至少在表面上成为伦常秩序中的一员。身上糅合儒释道三样色彩的贾宝玉,很长一段时间,却是用内心的乖张指导行为的不羁。然而,他总要迎来“清醒时刻”。
原著第五十七回,惯于和女儿们身体接触的宝玉,看到坐在风口的紫鹃衣衫单薄,伸手触碰她的身体以示关心。紫鹃拒绝了这番好意,留下一句“你总不留心,还只管和小时一般行为,如何使得”。这让宝玉犹如“心中忽浇了一盆冷水一般”,促使他恍惚间明白,自己的主观意识左右不了客观现实。美丽的人儿、美好的事物、美妙的时刻,终究会离他而去。
舞剧《红楼梦》随处可见宝玉对于“散”的无奈,对于“美”的不舍。
黎星与李超的二度创作,巧用中国戏曲里的帷幕营造各式或公共或私密、或开阔或狭促的空间,让演员借助椅子、屏风、长条案几、折扇、轿子等富有雅趣的道具,舞出宝玉与黛玉、宝钗等女性的相遇、相知、相别、相离,以及十二钗的命运轨迹。全剧尽管不着一言,却散发着“话剧文本”的韵味,它们随着演员的肢体,化为人物的潜台词,又变作他们流动的情绪与情感。
第三章“含酸”中,深色帷幕的灵活变形划分了表演区域,既见宝黛钗三人同处一室,又有三组两两相处的关系,三人的情感纠葛、黛玉与宝钗的性情差异、宝玉的从中斡旋,跃然舞台之上。“团圆”里,白色纱幕将舞台分割为两个时空,幕后十二钗的举杯对饮、谈诗论画,不过是幕前宝玉的幻想。那杯黛玉穿过纱幕递过来用作“还心”的酒,自然也属于他想象世界的产物,实际上那是已经成为其妻的宝钗端上来的茶。
黎星参与创作的其他舞剧,宝玉式的体恤,体现得也很明显。《沙湾往事》里,他饰演的广东音乐家与青梅竹马的恋人、包办婚姻的妻子之间的纠缠,宛若宝黛钗的翻版。妻子虽然一直被他冷落,却从不抱怨、温情相待,并用生命挽救了凝结他心血的手稿。他在妻子临死之际,给了她一个热烈又愧疚的拥抱。
黎星曾谈到妻子这一角色的隐忍、坚韧与宽厚,让他颇为心疼,这让他每次诠释这场与妻子最后也是唯一的拥别戏时,总会真情流露,亦影响他后来编创《大饭店》《红楼梦》,注入女性关怀的表达,因为女性的生命底色或许由“苍凉”铺陈。《红楼梦》中宝玉对大观园女性的注视,以及他围绕她们展开的或坚定或踟蹰舞步,便带着诚挚饱含深情。
在十二钗陨落处添一笔新生
“我跳舞,因为我悲伤。”舞蹈大师皮娜·鲍什的这句名言,说出优秀舞者的肢体语言依靠内在情感驱动。皮娜由自己的女性身份出发,创作的《春之祭》《穆勒咖啡馆》《康乃馨》《青春交际场》等经典舞蹈剧场作品,借助男女舞者的身体对抗,探讨两性关系与女性的生存困境,思考男权社会里女性遭遇的不公,甚至弱者所受的盘剥。
同时,皮娜的舞台充满形式感与仪式感。《春之祭》里铺满舞台的泥土、《康乃馨》里整台的鲜花、《穆勒咖啡馆》里错落的桌椅等,承载剧中人物的情感,勾连台下观众的共鸣。《穆勒咖啡馆》中的桌椅,象征着女性成长路上、两性关系建构途中的障碍,这些障碍可能带来的伤害与疼痛,稍有生活经验的观众都能体会。
一些男性舞蹈艺术家,比如执导过年雅典奥运会开幕式、舞剧《伟大驯服者》等作品的希腊当代剧场翘楚迪米特里斯·帕帕约安努,追求的却是形式的极致、视觉的惊奇,并不太看重内在的情绪、连贯的情感。英国编舞大家马修·伯恩,则偏爱用新颖的手段和别致的角度,颠覆经典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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